“北漂神盘”北京像素小区,一直活在传说里。
东五环外,这个小区是很难被忽略的存在。走在朝阳北路上,大多时候你都身处于千篇一律的灰色建筑丛林中,但北京像素就如同摆在地上的巨大彩色魔方,让你不得不对它投去目光。
对漂泊在超大型城市的人们来说,居住的空间和光照,通常都是需要付费的。从这个意义上,北京像素它足够慷慨。小区的设计灵感来自蜂巢,远远看去,楼内的一个个蜂巢,犹如数码相片上的一个个像素,所以因此得名。但蜂巢并不逼仄,它拥有夸张的近5米层高(loft),半落地窗设计,加上21栋楼房的“风车式”排布,都只为了一件事——让居住者在有限的面积里,拥有更多的空间和光照。
它的价格,也一度足够宽容。在2008年开盘时,它以一万元每平方米的价格出售,总计9800套房,并很快售罄,加上它不限购的商住特性,当时的媒体报道中,购买者里北漂是主力。
但现在,时过境迁,建成十多年后,这个号称全北京最大的商住楼盘,如今却成为买房、租房的北漂们的“雷区”。它敌不过时间——墙皮脱落、电梯故障、供暖老化、管道漏水……它也敌不过混乱——比如,要想上楼,你得经过楼内外十多家不同的店面,才能进到电梯间。小区曾还因为把楼里的公厕改成了出租房上了热搜。有人因此说,这里简直就是北京城东的一座“城寨”。
在社交媒体上,也有不少关于它的传说。一个说法是:这里住着“永远没法出版的作家,永远只能跑龙套的演员,永远火不起来的主播,永远赚不了大钱的生意人”,它仿佛成为了一个失意者的国度。
但无论如何,在北漂的眼中,它的优点依然毋庸置疑——毗邻地铁6号线,交通便捷,生活便利,通勤方便。更重要的是,在东五环小区动辄五六万的房价竞争里,北京像素的房价近乎砍半,它依旧便宜。
正如一位北漂所说:“感谢有这样的小区存在,但我也无比想离开它。”
这也是每日人物“小区系列”第四篇故事。
抢人的战争
对北京像素来说,人是绝对的资源。如果你不信,可以在北京地铁6号线草房站下车。走出地铁口,迎面而来的,就会是一场抢夺房客的战争。
大妈房东们直租的小纸条,贴满台阶、栏杆与一切固体之上。任意拨打一串号码,都能在电话那头收获一通热情的招呼。听说要看房,不到几分钟,房东本人就会出现在你面前。
在北京,如此勤奋的房东真的不多见。更多时候,她们都分布在地铁站周围。当我接连问两个人要了看房小纸条后,罗姨就在这时来到我身边,塞来一张名片,领着我走进了北京像素小区。
由此可见,罗姨深谙打赢这场抢人战争的关键——主动出击。
她一边给栏杆、路灯杆、快递车车皮贴小纸条,一边向我介绍自家房子——儿子在像素买了两套房,她负责把房子租出去,老伴负责在小区里开五金维修公司。一家人分工明确,形成完整的产业链,绝不让房产中介挣到一分钱。
尽管,今天贴的纸条很快就会被保洁人员撕掉,但明天依旧得继续贴。罗姨进行着西西弗斯式的努力。因为房子已经空了三天,多空一天,就是几百块房租的损失。
走进电梯,罗姨碰上了竞争对手,一名房产中介领着看房的女孩站在我们前面。罗姨从口袋里取出纸条,悄悄举在胸前,冲女孩眨眨眼。女孩掏出手机拍下纸条上的电话号码。罗姨笑了,在这场隐秘的战争中,她又多拉到了一位看房客。
支撑罗姨打这场战争的,就是北京像素对于北漂租房者们的诱惑力。
东五环以外,北京像素一直是神奇而庞大的存在,在这一个小区中,就生活着超过2万人。小区2010年建成,南北两区共有21栋楼,近万套房子,紧靠草房地铁站,交通便利,接纳许多在CBD上班的人群,加上附近又有大型商圈与医院学校,生活配套丰富,曾经是北漂们渴望的存在。
但2017年,商住房调控政策出台,以前不受限购令影响的商住房,在购买上也将受到严格限制。在那之后,北京像素便卖不动了。高峰时期曾涨到六万的房价,如今一路跌到三万。投资型业主要想收回成本,像罗姨这样出租房子是最好的办法。
失去的隐私
某种意义上,北京像素的房子可能专为出租而生。
在设计者心中,北京像素接近5米层高的loft设计,初衷是为了让购买者获得更多的得房面积,但这种双层的设计,天然地方便房东和中介们把一套房子变成两套来出租。
住在这里的人,习惯把loft的二层称为“错层”,狭窄曲折的楼梯,隔出两个错开的世界。
但只分成两个房间还算好的,如今,很多房子被分成了三间,甚至更多。
错层的房间压头、逼仄,再加上隔断墙,留给住人的地方已经不多。稍大的房间,能放下一张1.5米双人床,房租在2300元一个月左右。我去看房的这天,两个女孩正在往里搬行李,两人共同租下了这张双人床。
隔壁更小的房间只能放单人床,租金1900元一个月。而楼梯尽头的杂物间,也被用来出租,租金几百元,罗姨不愿给我看,“太小了,女孩子别住这个”。在错层,三户人家共享一个卫生间。
只有下楼梯到一层,空气才稍显充沛。在那里,你能够稍微感受到北京像素这个蜂巢最初的样子。
这个20平左右的一层开间,被称为“独厨独卫”,它有一整面玻璃窗,也有燃气,而做饭是属于一层住户的特权。只是租金没那么美好,罗姨开出3400元的价格,没有还价空间。而装修华丽的公主房,租金则攀升至四千多元。
入住群租房,租金的价格排序,往往决定了居住环境与舒适度。只是在北京像素,环境会更复杂,花更多的钱租一间“独厨独卫”,也并不意味着更幸福。
北京像素没有秘密,有人说:“这里的房子,隔壁放个屁都能听到。”
比如22岁的卢聪,花3300元租下了一间40平的独厨独卫房,却无法摆脱噪音带来的困扰。
首先,是楼道的公共区域,一层多达32户,第一次进这里的人,会产生一种“梦回大学宿舍”的感觉。但它又比宿舍隔音更差,来往行人走路说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。
有一天夜里凌晨四点,卢聪在睡梦中,被砰砰的敲门声吓醒,等到敲门声停止后,他才敢走出房间开门,以为是室友忘带钥匙。打开门,一份外卖放在地上,楼上的室友过了很久才下来取餐,这也是他唯一一次跟室友打上照面。
更频繁的噪音来自错层。每天早上7点和7点半,楼上两位室友的闹钟准时响起,卢聪也与他们共享着那一段悠长铃声。晚上,有人爱开麦打王者荣耀,他甚至能从游戏背景音中听出室友在玩哪位英雄。
而隐私一旦失去,生活将毫无质量可言。
野蛮地生长
今年2月,曾在大厂工作的魏小莱,来北京像素看房子。
作为北漂,在北京搬家7次的她住过各式各样的房子,饱受租房之苦。有一次,她住客厅隔断,别人在厨房做什么饭,她屋里就是什么味道。还有一次,她与卖菜的摊贩合租一间平房,大清早她睡衣都没穿好,就有人来敲门找她买菜,把她“吓得半死”。
踏入北京像素的那一刻,感官接收到的讯息,如藤蔓一样探进魏小莱的脑海里,她一度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。
她曾在大厂做内容生产,而北京像素就是“无比激发写作灵感”的地方。看房那天,男友开车送她,大老远就能看见一片色彩明亮的高楼。或蓝或绿的涂层,如像素块一样嵌进楼里,像是现代化设计的青年公寓。
然而,当车开到小区附近,奇怪感才凸显出来。“那栋楼越来越宽,越来越高,密密麻麻的窗户铺满整面墙,就像一个巨大的鸽子笼。”
走进小区,又是另一种矛盾感。魏小莱用“又新又破”形容这种感觉。
北京像素的基础设施其实并不差。人车分流,为小区住户提供了很大的自由活动空间。草坪干净的篮球场与网球场则是中高档小区标配。一架宽阔的玻璃天桥贯通南北两区,曾是《青春斗》的拍摄取景地。绿化带旁,随处可见充满设计感的雕塑:一辆自行车,一卷电影胶带,一杯正在倾倒的咖啡,彰显着小区应有的青春活力。
魏小莱来之前就查过,造型特别的北京像素由日本设计师迫庆一郎设计,建外SOHO也出自他之手。
只是得走近些,才能看到最真实的北京像素。每一座雕塑其实锈迹斑斑,路过的人不曾抬眼欣赏。“没有人需要雕塑,也没有对它的审美需求。”天桥鲜有人走路,尽头处被木栅栏封死。而在小区晒太阳的一位老人抱怨,小区里狗太多了,“到处都是狗屎”。
一切都在野蛮生长。连同小区内部的商铺也是如此。
商住两用的特点,为北京像素吸引来许多商家。超市、健身房、理发店、宠物店、服装店、酒吧,如一条配套齐全的商业街,贯穿每栋楼的一楼楼道。
在这里,699元能买到一个做工精美的假的迪奥经典托特包。而一只养在后院猫舍的金渐层矮脚虎斑,卖家要价3000元。只有超市还算靠谱,提供跑腿服务,0元起送,买一袋盐、一包烟、一瓶水也能送货上门。
足不出户,就能在家完成一切生活基本消费,比外卖更加便利。
在小区住得久的北漂知道,2016年以前,一楼有不少苍蝇小馆。炒菜,烤肉,麻辣烫,火锅,住户们的吃饭问题能一并在小区里解决。直到媒体曝光,北京像素存在102家无照经营的餐馆后,小饭馆才被整改关闭。
“这里可能确实辉煌过,”魏小莱说,“但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人在维护小区的环境。”
被时间抛弃
很难追溯北京像素究竟是何时“被抛弃”。
魏小莱以为自己的耐力已经很强,直到来北京像素看房,强烈的不安感向她涌去。“楼道里很多黑黑的脏手印,几乎大部分门上都贴满了小广告,我能想象,每天都会很多人都在这里经过。”
如果你看过《功夫》,应该对电影里老板娘夫妇所在的大楼有印象,那里不光住人,还有理发店、小吃店和裁缝铺……商业形态应有尽有,各种各样的人生活其中。那座大楼,跟如今的北京像素有神似之处。
魏小莱最终放弃了租房的念头。
但在一开始,北京像素还不是那样的。
2000年,来自江西的开发商王永红,在常营购买了600亩土地等待升值。伴随着北京CBD东扩的红利,王永红立马将剩余的土地改为商业住宅项目,取名为北京像素,并且将层高设计成4.89米。
在今天看来,很多公寓项目中,都采用loft设计,已经非常常见。但在十多年前,这种设计在当时是一个巨大创新。与此同时,王永红将北京像素的商水商电,想办法改为了民水民电,还通了天然气。在这之后,住在北京像素和住在普通住宅中几乎没有区别。加上不限购,起售价1万元每平米的北京像素,很快卖光,最贵的时候,小区涨到了6万一平。
这次成功让王永红狂揽50亿,成为房地产业的“北漂神话”。
节点或许是2017年。王永红的其他投资均以失败告终,负债800亿,公司资金链条彻底断裂。他用股票套现61亿后,和明星女友卷款逃去海外,直到2019年6月被缉拿归案。
或许是巧合,也是在这一段时间,北京像素的口碑与房价双双滑落。
住房卖不出去,租户却源源不断涌入。有人戏称,这里成了北漂与失意者的国度,“永远没法出版的作家,永远只能跑龙套的演员,永远火不起来的主播”,都是北京像素的常客。
它最终导向了混乱和无序。一如在北京像素小区App里,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抱怨——有人在地下停车场搬家,从车上卸下来的电视机,眨个眼的功夫就被偷了;
有人用鱼眼镜头拍下一个光膀子男人偷拿自己的外卖,男人故意别过脸,应该是个惯犯;
有人坐电梯时,电梯忽然连坠两层,求救没人应答,过了几秒电梯又好了,“以后只能中午坐,因为早晚要摔”。
而北京像素多次登上热搜,也大都是负面消息。
2019年,北京像素的公厕改出租房事件登上热搜。根据《新京报》当时报道,由于小区属于商住楼,每层都配有一个公共卫生间,但当时,几乎每个楼层的公厕都被改造成了居民住房,并且在对外出租,一个月房租收3000块。
而2022年,北京像素再次登上热搜。原因是德云社旗下一位相声演员,在北京像素居住时,闯入独居女生家中。
别无选择
然而,许多不得不留在北京像素的北漂们,也会习惯于它的便利。慢慢地,他们形成了一种对居住条件的“钝感”。
26岁的于欢欢三年前初来北京,来到北京像素看房,很快就租下了一间独厨独卫,房租3050元,正好是她工资的三分之一。不是因为对房间太满意,她只是别无选择。
此前十年,于欢欢在美国从高中读到硕士,和男友在波士顿住的是一百多平的房子。两人一猫,生活悠哉。
北京像素的房间24平方米,开放式厨房正对着床,于欢欢有时煮完螺狮粉,米粉的气味浮在空气中久久不散。卫生间也小,坐上马桶得斜过身子才能关门,洗漱台边挂一条水管,用来淋浴。有一次,她晚上在小区遇上几个醉汉,三个酒鬼一个叠一个地躺在地上,吓得她赶紧绕道离开。
为了让自己的简历更漂亮——来北京的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工作,忍耐成为了必修课。
当居住环境出现巨大落差,于欢欢变得善于自我安慰。“在美国,一出地铁站就能看到不少流浪汉站在面前,自然就变得心大了。这里肯定是我住过的环境最差的地方,但它租金低,交通也方便嘛。”
于欢欢当时在东单上班,从草房站出发,6号线转5号线,50分钟到公司。更重要的是,草房站每天早高峰期间都会有首发地铁,每三辆车一辆首发,她总是卡好首发车的时间点,舒舒服服地一路坐着去上班。
能够坐着去上班,已经是许多北漂打工人的心愿,“要是站一个小时晃晃悠悠地去公司,这一天就累死了。”
待在北京久了,人的需求也会逐渐降级。读书期间,于欢欢每年都会添置几个大牌包包,热衷逛奢侈品店。来北京工作后,她倔强地不用家里给的钱,拿着每月几千元的工资,消费习惯骤然降级。她开始学会用淘宝买没有牌子的衣服,平时也不出小区,就在楼道小店里剪剪头发做做美甲,“就像活在城乡结合部”。
在北京像素,宠物店的数量仅次于超市。独居年轻人喜欢养猫养狗获取陪伴,于欢欢也不例外。她初来北京很难交到朋友,无论上班还是周末都是一个人待着,“回到家还是想看到活物”。
她在小区门口的面包车里,买下了一只刚出生的蓝猫,800元。或许不是纯种猫,但不重要,当小猫乖乖窝在她怀里的时候,她觉得自己“必须带它回家”,那是一种强烈的,被需要的感觉。
猫在小小的家里到处睡觉,睡椅子,睡地毯,睡于欢欢的脚边。每天早上醒来,它就蹭到她的床头开始喵喵。
这是北京像素带给于欢欢的温度。
留恋的理由
就像很多人那样,于欢欢知道,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北京像素。
这里更像是一个北漂的中转站。随着工作变好和变差,人们总会迁徙到其他地方。在像素住了大半年后,于欢欢换了工作,也决定退租了,但最后时刻,她遇到了一个押着她的押金不退款的房东。
好在,她之前在小区里认识了一位阿姨,两人曾经因为转让面包卡,有了一面之缘。阿姨听说此事,站出来帮她去找房东理论。
这几乎是于欢欢遇到过的最好的陌生人。直到现在,她还保留着阿姨的微信。即便是她现在早已不住在北京像素,但她如果回忆起当时的生活,还会记得这位阿姨。
她说:“至少这里的人都很好。”
而北京像素的另一种好,对买了房子的业主们而言,则更有切实意义。
35岁的全职妈妈顾莹不理解,“为什么会有人后悔在这里买房?”
顾莹是河北固安人,家就在大兴机场的南边。她带着两个孩子一直住在固安老家,老公在望京上班,一个人住北京,夫妻俩只有周末才能见面。
为了让儿子在北京上小学,也为了一家人团圆,2015年,他们在北京到处看房。那时,顾莹和老公倾尽全力,也只能在五环外买一个60平的老破小。最后来看北京像素的二手房,一套实际使用面积120平的loft,最终成交价195万,折下来每平房价1万6,还不需要北京户口,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“捡了大便宜”。
后来,儿子去3公里外的二小上学。现在读初一,出小区过条马路就是初中。老公所在的游戏行业非常稳定,月薪20万,让顾莹可以多年来一直留在家里做全职妈妈。
也是住进北京像素后,她才发现,这个看似落魄的小区原来住着不少收入稳健的家庭。邻居们多半在像素买了两套房,一套房注册公司,另一套房自住。
入住8年,她看着一茬一茬的孩子在像素里长大。
顾莹觉得,很多人并不理解北京像素最大的优点——“这么便宜的房子,在北京还有哪里能买到?很多北漂去固安、燕郊、三河、香河买房,这些地方的房价,比北京像素便宜不了多少,但生活质量会大打折扣,而且孩子得留在那边读书,没法在北京长大。”
作为母亲,她很在意孩子“要在北京长大”这回事。
她拿老家固安举例。在固安买套三室一厅得100万,但这些钱可以在北京像素买一个40平米的开间,三口之家住五到十年作为过渡房,绰绰有余。而如果这期间挣了钱,再把开间置换出去,花200万买一套loft,家里的老人可以接过来住,孩子也有了独立房间。
“只有这样,我们全家人才是真正地留在了北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