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春天,曾经刷爆朋友圈的“露营”,似乎没有和花草一起复苏。
过去一年,露营地不再只是一个小众的拍照打卡点,还承载着许多人对自然的向往、对自由的渴望——有人为了体验露营一口气买下两千元装备,有人在鲜花绿草的包围中畅快呼吸,露营地也成了都市人当时逃离疫情封控、暂别焦虑的精神锚地。
尤其是在去年的春天,那曾是营地主赚快钱的黄金年代,“只要圈块地就能赚钱”。疫情虽然让许多行业萎缩,但也让另一些像露营这样的行业吃到了红利。
但在今年春天,多名营地主对每日人物表示,露营的生意正变得艰难。旅游出行便捷后,只到城市近郊露营变得有些鸡肋,“花这钱还不如去旅游”。另一方面,客源减少、竞争加剧、资本入局,和所有曾处在风口上的行业一样,当风势减弱,一度扎堆的露营赛道,也正在经历一轮爆发后的残酷洗牌。
正如一名已经对露营失去兴趣、但曾经愿意花两千元买露营装备的女生所说:“我曾以为我是真的爱上了露营,后来才知道,我只是热爱自由。”
没能捱到春天的露营地
春季的河水明显比冬季浑浊。
“是因为雨水带来了泥沙吗?”3月初,最后一次来到露营地,周旗背对着拆到一半的帐篷,思考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,想忘掉自己露营地倒闭的现实。
拆除的物品塞满了两辆货车。他将最贵的一顶帐篷和易碎餐具放进奥迪后备箱,心情有些烦躁,“租的小仓库恐怕放不下这么多东西”,接下来他要联系别的营地主赶快提货,再将还没卖出去的折叠桌、烧烤炉等挂到二手平台上。
离开前,周旗又看了眼路边的铁皮公厕,当初为了给它铺设水电线路,折腾了整整一周,外面还有他亲手喷上的蓝绿色涂鸦,现在只能遗弃在原地,“就当造福下一个营地主了”。
这宣告着,他经营了一年的露营地彻底倒闭。只有一个公厕和两排木栅栏留下的孔洞,扎在河边草地上,证明这里曾经有桩热闹生意,其余什么都没留下。
周旗的遭遇并不是个例,在这个久违的,能够自由流动的春天,露营行业却意外遭遇一股寒潮。
下定决心关门前,他位于温州市郊的露营地已经空了一个多月,只有周末才会迎来零星几波客人,周旗需要不停收起露营装备,刮风下雨都会导致设备损耗,到了周末又要重新支起6顶帐篷,“只摆一两顶,看着太冷清了”。
周围7、8家露营地处于同样惨淡的经营状况,周旗没法用“天气还不够温暖,花草还不够茂盛”的理由欺骗自己,毕竟去年同一时段,露营地每天都有近百人,周末更是爆满,还是在不时就有疫情封控的情况下。
在周旗的印象中,露营地最后的繁荣停留在了去年国庆节,7天假期露营地共接待500余位客人,他在二手平台租了4个帐篷,临时雇佣了2位清洁阿姨,连父母都来帮忙处理烧烤食材。附近面积更大的营地,生意更是火爆,“挤得像景区一样,装垃圾的编织袋都堆成了小山”。
去年国庆过后,天气转凉,人流渐渐减少,只有圣诞和跨年夜,露营地才有些人气,这在周旗的预料之中,但他没有想到,客人并未随春天一起归来。
而连续小半年赚不到钱,是周旗关闭露营地的直接原因。
去年年底,有同行在微信群中感慨,“露营地越来越多,客人越来越少,明年生意怕是不好做喽”。还有人低价出售露营装备,称“太累了,干不动了”,原价一千六百多元的帐篷只卖300元,周旗心动了。最后,几位北方地区新入局的营地主买下了装备,现在他只庆幸,当初没有冲动“接盘”。
在今年客流惨淡的日子里,不少营地主会打价格战揽客,“帐篷肯定是没以前贵了,大家还都在免门票”。
周旗在微信群中看到的生态,正是露营行业的缩影——入局者正在飞速增加,出局者也层出不穷。《2022中国文旅露营产业融合发展研究报告》显示,预计2023年国内露营市场总体规模可达1781.4亿元,而2019年,这个数字还不到200亿。
创业者李海波为星谷营地投资了三千万,在钻研过露营行业趋势后,曾对“深网”表示过悲观的态度——从事营地行业的企业这几年飞速增加,到2023年预期会有20万家,但2024年,预计只剩2万家,“18万家都要被淘汰”。
一阵春风吹过,露营地兴衰交替,行业更迭残酷,李兴安就见证了身边小范围的露营地倒闭潮。在他入局的2021年,距厦门半小时车程的海门岛共有5家露营地,如今只剩1家还在营业。
当竞争变得激烈,需求反而下降的时候,一些原有的根本问题就会暴露出来。比如土地性质问题,“很多荒地其实是耕地或保护用地,不能做经营活动,那4家露营地都是因此被拆掉的”。
而李兴安自己,也因为经营方面的问题,在3月初放弃了亲手打造的露营地。那是一片总投资共六七十万,附近有60亩桉树林,他说,是能看到海面由金黄色渐变为深蓝色的“梦幻之地”。
赚热钱,不容易
周旗当初进入露营行业的原因十分简单,“行业够热,做个生意赚点钱”。
他是温州本地人,有一份收入尚可、固定双休的国企工作,但在“搞钱”的浪潮下,他尝试过不少副业,“江浙地区讲究万事皆生意,家里住别墅的女孩,还做奢侈品代购呢”。
他并非对露营一无所知,在国外留学时,他去过雪山和沙漠露营,路途遥远、条件艰苦,但旷野总是让人着迷。周末拎个简易帐篷,随便找个公园躺一天也是常事。“在国内,这套生活方式行不通”,体验过几次城市露营后,周旗将自己的露营地定位为“景色清新、餐食精致、环境优雅”。
他的露营地选址在清亮的小河边,周边有铺天盖地的桃林,帐篷桌椅都是纯白色调,烤肉的配方是特意从当地老店买来的,和朋友合伙开的咖啡店,为饮品和甜食提供了保障,他本想将动漫元素融入露营地,“设计图都出了几版,最后还是放弃了,打破了自然的美感”。
那真是个露营赚钱的黄金时代。2022年春天开业后,还没怎么宣传,露营地的预约就排满了,工作日多是三五成群,不过夜的年轻客人,甚至还有自由职业者,组团带着电脑来工作。到了周末,又增加了家庭出游和团建人群,这时烤肉套餐的销量也会明显上升,售价588的三人餐常供不应求。
一套下午茶288元,一顶过夜帐篷1288元,周旗认为自己的价格设置还算公道,“去年客人多时,周围有营地一顶帐篷租一晚要2000元,这个价格足够住五星级酒店了”。
去年夏天,周末的营业额已固定在万元以上,在商场打拼数十年的父亲,第一次肯定他的副业,“行业选的不错,做对选择是生意成功的第一步”。
周旗的选择,刚好赶上了露营普及后的第一波红利期。
浙江湖州的言樱,从2021年夏天就开始进入露营行业了,她也看到了这波红利期的可怕。原本,小镇上只有她一家露营地,她还颇费心思,将露营地打造成了一片花园,一万六千多平米的露营地,背靠竹林,前有水塘,两侧是茶山,连竹筏上都摆满了郁金香。露营地建成那晚,原本暗淡的山谷都被灯带点亮了。
半年前,言樱还要回答露营地是否有空调的询问,“一开始,大多是自带装备的露营爱好者来玩,不熟悉露营的客人还会问,‘坐哪里?一把小露营椅就是座位吗?’”
但在这波红利期之下,想赚钱的人越来越多。她所在的小镇,从原本只有她一家,后来扎堆容纳了三四十家露营地。如今,不断有露营地倒下。
疫情催化了国内的露营行业,是从业者和投资者的共识,在周旗的露营地开业前后,资本也瞄准了这个广袤又红火的市场。2022年4月,上市公司51信用卡成立51camp连锁露营品牌,半年内在杭州及周边城市运营了25家营地,签约营地超过40个。
“51camp、大热荒野等露营品牌,走互联网产品模式,前期不计成本开营地,做模式化运营,占据市场份额,就像露营地的瑞幸”,在李兴安看来,“资本的进入肯定会给个体经营者带来冲击,就像一个瑞幸开起来,路边很多咖啡馆就会倒闭”。
在资本入局的“重灾区”江浙,周旗也感受到了一丝威胁,“规模化运营我肯定比不过连锁品牌”。
开业以来,周旗最头疼的就是卫生问题,清洁阿姨几乎每月一换,“露营地来往人员太多,擦拭帐篷和桌椅,及时清理卫生间,还有睡袋、毯子的清洁,都是很繁琐的小事,哪里不用心,都会惹来差评”。
刚开始,周旗只有周末出现在营地,到了夏天,每天下班后都要开车赶来,他像是一颗被线绑住的乒乓球,营地一出状况,就被嗖地拽回球桌,任人击打,“客人对住宿不满意、停车有剐蹭、餐食不新鲜都要我来当面解决”,最让他抓狂的一次,有客人在平台上吐槽,鞋被泥土弄脏了,“可刚下完雨,怎么可能没有泥呢”。
“露营毕竟是户外活动,会有很多意外情况。”建造露营地前,李兴安以产品经理的视角做了评估,去除天气等影响因素,将有效营业天数精确到了281天,“很多营地主只计算一天接待多少客人,忘记计算能开业多少天”。
但他也没有想到,2022年春天,持续两个月的梅雨后,海门岛又因疫情封闭了三个月,露营地只能关门。
露营地同质化,也是许多营地主面临的一大难题,“刷刷小红书,所有露营地都一样漂亮,看多了就变成一样无趣”,周旗有些后悔没坚持动漫元素的设计,“最起码有点新鲜感”,他想开展钓鱼活动,被村民看见几番制止,“村民和客人吵,我和村民吵,最后只能是我跟客户道歉又免单”。
他也曾努力过。去年秋天,周旗率先购入一堆小电炉和铁丝网,在露营地增加围炉煮茶的项目,很快这一活动全网火爆,“所有露营地都在烤橘子和年糕,就算有新鲜活动,只要过一周,就烂大街了”。
入冬后,生意清闲,收入骤减,烦心事却不断,周旗还是需要每周前去检查设备和环境卫生,他开始在“投钱升级营地,继续策划活动”和“反正都回本了,干脆关掉算了”两种想法中,反复纠结。
被抛弃的露营爱好
就在周旗反复纠结时,一波消费者已经率先抛弃了露营。
几周前,听到朋友说要免费送露营装备,姜妍的第一反应是,“求你别送,真没地儿放”,而在去年此时,她们还在北京,为了寻找一片露营地费尽周折。
2022年春天,接到朋友的露营邀请,姜妍立刻从床上坐起来,“去哪?马上出发吗?”
过去那些年,她从未对自然如此渴望,封控总是突如其来,偶尔出门,也要时刻惦记着扫码和核酸,她被迫戒掉了室外活动,早上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“今天我被封了吗?”她几乎记不清那个春天的样子,每次下楼做核酸,刺眼的阳光让人烦躁。
朋友们在微信群中分享野外露营地的经验贴,姜妍挨个点开欣赏一番,又打开高德地图查看实地图片,比对点评软件上的用户评价,出游的机会太难得了,她要确保不会被滤镜欺骗。
露营定在了4月初,但朋友们因为小区被封控、健康宝弹窗等问题总也聚不齐,直到5月末,她们终于定下相聚在大运河公园。出发前一天下午,姜妍准备了两大袋子零食,还在微信群中反复提醒,“今天千万记得做核酸”。
尽管不过夜,朋友还是准备了仪式感十足的帐篷,露营车、露营箱、露营桌椅铺了一地,在此之前,大家都没有露营经验,没人讨论这些装备花掉了两千元,“大家都觉得,钱花得值”。
也是在那天,姜妍突然看到公园里的花开了。她居住的小区也有花园,但她根本没心情留意,在营地上,“我可以随意跑跳,没有人阻拦”,久违的自由感袭来,几个人说说笑笑,直到天黑才不舍离去。
那次出游太过畅快,以至于姜妍和朋友们,一致认为自己爱上了露营。朋友到云南自驾,特意带上了帐篷,姜妍到上海找同学,也将游玩地点定为露营地。9月的烈日下,3个女孩用完了一瓶防晒霜,“不觉得热,只想在阳光底下待着,哪怕什么也不做”。
那个夏天,上海客人也占领了周旗的露营地,“很多人开车过来,不住酒店,就为了找个新鲜地方露营”,周旗遇见过一对夫妻带着孩子,计划利用周末走遍上海周边的露营地。他还遇见过两桌客人,讲起都在上海经历了春天,原本不认识的几个姑娘围成一圈,在深夜聊得又哭又笑。
言樱同样见证过露营给客人带来的释放,她的露营地位于她从小生活的乡村,儿时她经常跑到山上摘桃子,一次,她接待的亲子客人到茶山上玩,小朋友第一次见到满山满谷的茶叶,兴奋地大叫:“妈妈,我看到了全世界。”
但一年过后,新鲜感消散,姜妍和朋友纷纷放弃了露营,姜妍拿走了朋友的两个露营箱,堆在墙边装杂物,她们的见面地点又恢复成了火锅店和咖啡馆,“确认了我是自由的,反而不想特意出游了”。
对自然的喜爱依然存在,姜妍开始留意到,街边也有种类繁多的花草,“家附近500米,有两条开满樱花的街道,往南走几条街,还有一条可以垂钓的河流”,她拍下小区里玉兰花开放的全过程,加入了豆瓣观鸟小组,但“站在窗前,用望远镜看看就挺好,出去露营,还挺累的”。
退出露营地后,李兴安加入了一家露营装备公司,从产业上游的角度观察,露营行业的用户流失更加明显,“前两年一个产品贴上露营两个字,不需要做任何付费推广,都能卖掉。今年在不断出新品、做推广的情况下,产品销量都没有去年高。比如一家公司去年月销售额达到1000万,今年每个月花30万推广费,也只能卖到三四百万”。
“因为露营不是一个制造焦虑的行业,它不像大热的医美,可以利用容貌焦虑获利,它的出现与普及,本质上还是因为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,有更多想尝试的户外活动”,在李兴安看来,如今消费者出游便捷,比起近郊露营,很多人更愿意出远门,或者出国玩,热度下降是不可避免的情况。
而对于露营装备商家而言,“增量市场萎缩了,竞争存量市场,是要做工厂模式走销量?还是做品牌模式长远发展?现在不光是露营地,也是整个露营行业转型的关键时期”。
露营的新出路何在?
将最贵的那顶帐篷拉回家中,不出周旗所料,他又被父亲教训了一顿:“没常性,任何行业都需要坚持,干一阵就撤,何时才能有个长远事业?”
两代人的理念冲撞起来,周旗还是决定放弃:“风口说变就变,露营已经落伍了,如果再拖下去,我会血本无归。”
与周旗不同,也有人看好露营行业的前景,毕竟资本已经入场,就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刻。比如李兴安,他计划继续扎根这一行业十年。他听过一位网友分享的泰国露营经历,可以带着孩子做饭、到野外学习生存技能、坐皮划艇、钓鱼、做手工,晚上还可以看电影、看星空。
几年前,他也曾骑行过8万多公里,在318国道线上露营,那时户外活动还没普及。“很多人觉得在野外住帐篷是傻子,但喜欢的人才能体会到自由舒展的乐趣。”
他对台湾的一家民宿印象深刻,“老板会跟客人谈天说地,我随口提到想吃猪肝面线,第二天早上5点,他特意出去买食材做给我吃”,很多民宿虽然装修普通,但蕴含的文化和人情味会让人心生向往。
他觉得现在行业没做起来,是因为国内很多露营地已经变味了,“不好好做活动,弄个炉子做烧烤,那叫户外烧烤大排档,大家只是换个地儿喝酒”。
现在,李兴安正在策划一家新的露营地,那是一片占地1500平方米的空地,拥有270度海景,还有120亩的鱼塘,可以做垂钓、渔排餐厅等。他挺期待:“这将是一个小社区,大家共同打造露营地。”
某种意义上,露营要想活过这个春天,必须卷得更狠。卷运营、卷体验、卷服务、卷价格,什么都要卷,卷出差异化。比如浙江的言樱,她正在筹备邀请乐队演出,将音乐元素加入到露营地中。除此之外,她还在准备在钱塘江源头再弄个新营地,主打自然风光的归隐感,“你都想象不到,那里的菜和水都是甜的!”言樱很兴奋。
尽管父亲还对周旗的中途放弃念叨不停,但周旗始终没有后悔关闭露营地,“或许更有热情的经营者,能找到新出路吧,但我真的被磨累了,毕竟有本职工作,再把所有下班时间都扑在副业上,为了赚钱,最后一点自由也没有了”。
做露营地,原本是周旗对自由生活的一次探寻,他希望摆脱对父母的经济依赖。这也源于他人生中的一次遗憾——曾经,在国外读人类学硕士时,他有机会到非洲工作一年,做民族志研究。但在父母的强烈否定下,他放弃了,“我懊悔的是,我明明见过旷野,却只能安于轨道”。
但现在,他似乎又一次失败了。露营地并没有成为他通往自由的钥匙,他没有放弃,风口过去,他觉得还有下一个副业目标在等着他。至于露营地留下的“遗产”,也卖得差不多了,除了一堆电炉子和铁丝网。
“看来围炉煮茶了,也过时了。”